這陣子跟德國實驗時裝學生 Laura Talkenberg 不停遊戲於「事實」(Wahrheit) 和「幻覺」(Illusion) 兩個德文詞語之間,不自覺地,又把開的玩笑和正經話題渾為一談,越來越覺得邊界越模糊越好,界限就是迷執。這種哲學式的「狂想」讓筆者更有「世界就是這樣」的「laissez-faire」佛系旁觀態度,進而對歷史 (History) 和歷史性 (Historicity) 的看法,也有這種戲謔感;不同歷史的時間若能無限重疊為無限擴張、無限增厚的「現在」,或許世界會在「 無過去只有現在 」中或的過於痛苦和過於快樂,不過世界也可能因此對現在、將來更謹慎,因為歷史上的錯誤變成了永恆的現在經歷。
同一時間,筆者博士論文和電影停滯不前期間,美國友人、電影師長 砂入博史先生實在看不過去,便打電話來問:「你究竟在幹甚麼?!」鞭策訓斥一輪後,寄贈了德國實驗電影導演、藝術家田村雪 ( 德文原名 薛朵包爾 Sylvia Schedelbauer,又譯希薇雅·胥蒂爾寶華) 的短片作品《Memories》,德題《Erinnerungen》。語囑筆者必看。
書寫觀後感時,筆者道德上不得不請讀者知悉兩件事:一是筆者執迷於「去邊界」式的「去迷執」化迷執,二是筆者深迷德國歷史的「異域感觀」(Exoticism),因此田村雪大作《Memories》對於筆者來看是在消費 歷史、懷古 (Nostaglia,筆者喜用此越南文翻譯「hoài cổ」,漢字「懷古」) 以及德國在地理、文化、語言上的「Exoticism」,疊加起來便是個點線面的偏見 (Prejudice,按原拉丁文詞根直譯即係「前」、「判 / 斷」,古英文透過法文承襲拉丁文 − 判決未成就斷言的意思) 系統,關乎到拙文取向和態度,希望讀者了解。
實驗電影導演田村雪1973年出生於東京;父親是德國人,母親為日本人,1993年後定居柏林至今。她主要以具詩意的手法,透過利用 found footage (又譯舊片衍用、尋獲佚失影片。參考台南藝術大學音像數位藝術教育資源中心《影像筆記》) 和檔案影片,探討大背景歷史論述和個人經歷間的空間。作品涵括以散文電影、結構主義電影、隱喻論述等手段,再加上聲、畫的感官效果而創作的個人作品,深入研究跨國身份認同問題中的同步性概念 (Synchronicity)、富有含糊地帶的中間感表達,處理所知事物反方的聯結、交集、融合等細節。
田村雪於柏林藝術大學美術碩士畢業,目前正在哈佛大學 拉德克利夫和電影研究中心 教學與製作電影,多部作品曾在包括柏林影展等國際上不同重要影展上首映,曾獲德國影評大獎、吉史雲遜獎 (Gus Van Sant,台譯葛斯范桑) 最佳實驗片等殊榮。
《Memories》於2004年首映,是田村雪較早的實驗短片作品 (根據參展前年柏林影展薛朵包爾作品《許願井》資料的話,那更是列為首部作品),片長十九分鐘。在內容處理、視覺上運用其家庭舊照,配上導演的個人獨白,時間上則基本按照其祖父為納粹德國服兵役期間的一本 「Erinnerungen 」(中文有「回憶」等意思) 相冊為起點作論述,而片中最引人入勝的正是導演透過一張張家庭舊照,口述其父如何遷居日本,邂逅一位日本女性,是一部懷古且念舊的家族史影片。
該片所談的是一個旅日德國人 (導演父親) 的戰前戰後家族逸事:納粹德國官兵祖父祕辛、家中女性遭蘇俄士兵性侵、父親如何在戰後德國求存等,再到其日本時期的生活點滴、如何成家立室養兒育女。導演透過口述,強調父親從無興趣融入日本文化,母親則同娘家斷絕關係,讓來自澳門的筆者想起葡萄牙外交官、探險者慕拉士 (Wenceslau de Moraes) 和描述其一生的藝術電影《恋の浮島》(葡日澳合資拍攝)。最大的分別是慕拉士在片中能說廣東話、日文,而能讓筆者產生這樣聯想的是 歐洲人對亞洲的幻想 ,在這裡尤其指的是德國作為因屢次戰敗而喪盡殖民地的國家,對外部世界、遠方的「Sehnsucht」(德式嚮往),自然就在某程度上少了 (前) 殖民霸權的角度。《Memories》整個故事的敘述方式 (Narrative),在筆者看來是線性的,不過話語之間則是「暗藏」不少具批評性的角度,以達至一定的「戲劇效果」。
對於筆者而言,此片主題鮮明且普世性價值高,想必也是知識份子 (Intellectuals,儒家世界將此洋字譯成「知識人」 (日韓) 、「知識份子」 (中) 、「𠊚知識」 (越);「Intellect」是源自拉丁文的複合字,拆解開來大概有不同人、事間集成、讀書之意) 樂於消費的短片類型,不過這個價值意義,這也正是筆者反覆思考的問題所在:我們是否一定要消費 主題鮮明 的文化內容呢?主題不清楚,甚至無主題的文化內容,是否也值得更多的關注呢?又或者是否可以執迷於「去邊界」式的「去迷執」化的迷執,而把「主題鮮明」的文化內容解構 (To deconstruct),再將之重構成知識份子的「無主題」或按觀者趣味 (Interest/s) 重新安插「主題」的文化自助餐呢?
當然,筆者必須說明自己很喜歡對於事物作聯想 (Association),不過在知識全球化背景、不同文化中對異國風情的同感,正是「真實」事情、事物、事件的普世性價值來源。德國戰後的拙敗感以及時代的傳奇感 (Legend) 在東亞、或是儒家世界中也有相應「同感」,這不論是戰勝戰敗國,抑或是戰後獨立的儒家國家,雖是文化背景均同德國相距甚遠,但也能滿足當代儒家世界的消費者。
無錯田村雪有日本血統,但筆者接受西洋人類學教育中,表面批評、實為機械地學習到由前被殖民者自己批判西方以致使西方在去殖 / 洗清過去「罪過」的過程中更有說服力和正當性,在這種「 受害者必須發言 」潛意識批評裏,對「事實」的「普世性」態度自然就是先批評西方,再捍衛東亞 / 儒家世界的這類二元對立。然而,二元對立無他時,只會強化西方世界中心的地位和東亞 / 儒家 / 華人世界次中心的這一嚴重矛盾而渾然不知,所以觀看電影時,筆者嘗試令自己享受這個消費過程外,也嘗試想像當代德國關心的視角。
戰後德國 (西德,以及兩德統一後承續西方支持的聯邦德國) 同地球另一邊的戰敗國日本其中一個最大區別就是對戰時行為犯下的罪行態度,不單是官方非常謹慎強調「認罪」,連帶在公共教育政策中成長的德國公民,對納粹德國時期都是高度敏感。德國眾多青年知識份子中,今天的國族主義並無像其他西方一些國家那麼強烈,實在不能說是全無關係。在德國戰敗後多年的今天,德國知識份子因為歷史而有 − 筆者個人經驗中鮮少看到的歐洲「國族謙卑」,可以說某程度上是討論西方知識份子道德議題提供了較為獨特的條件。
當然哲學一點去想,即使像這種筆者所說的「國族謙卑」也可以發展成另一種「國族主義」,正如一次與德國漢學人 法比安·佩什 同食時,他說:「吾人正為吾國之不自豪而自豪」。相比於筆者亦曾旅居的葡萄牙和比利時兩國對其殖民歷史態度,可以說德國著實在回望其過去時,非常謹慎小心,如田村雪在片中第一件做的事,就是表明她絕不站在祖父捐軀的納粹德國那一邊。這裡好似是把殖民和發動戰爭兩者混淆,不過或者混淆亦有何不可?一個歐洲國家侵略歐洲鄰國的嚴重性,似乎不應比一個歐洲國家殖民非洲少,當年納粹黨要將猶太人滅絕當然是極為恐怖且人神共憤,然而歐洲列強殖民史中的屠殺事件亦甚多,雖然目的不是要「滅族」,但也絕不能忘記歷史,因為這些彌天大錯都絕不應再重覆。然而這不是拙文主題又極為複雜、敏感,暫不贅述。
拙文所說的「普世性」源自洋文 Universality。「Universality」詞根是「Universe」,有宇宙、域界等意思,在拉丁文拆開來看就是「Unus 」(一) 加上「Versus」(轉為),也就是合而為一的意思,不過用中文思考時又能令筆者想到天 (宇宙) 外有天 (宇宙),在筆者腦中,「Universe」也可以是有無限多個,「普世性」這個詞譯介中文後彷彿好似是把洋文原意的「Universe」確認為「至高無上」,似乎少了洋文原有的靈活性 (Flexibility)。
話說回來,筆者並非要反對任何「普世性」或「普世化」進程,不過如果普世性是以壓倒性西方思考方式為中心而擴張,那麼作為全球化浪潮中的文化消費者,筆者雖認為的贊同或反對與否則根本亳不重要,可是對此思考也未必完全無用,因為畢竟全球化至今的大部份系統和模式似乎仍是源於西洋文化,就連崛起中的中國也不例外。
電影作為傳達,抑或為製造「事實」內容的媒介之一,電影人、製作人已把成品放到我們的眼前,是完成了製造「真實」內容過程的一半,剩下來的一半就要看觀者如何用哪些觀映方式,將完成「真實」內容的製造,繼而將之消化,再轉化為由正至負面的多種不同能量。是為田村雪《Memories》之觀後感,願能與觀眾多多分享更多不同的觀映方式。
文:張健文 (德國柏林自由大學 視覺暨媒體人類學博士生) 照片來源:Sylvia Schedelbauer、FSC